B. 上一代管理的差誤
上一代管理出問題,並不純是管理技巧出問題,而是在我們評審下一代時,有些重要的環節給忽略了,犖犖大者我只舉兩項:一是評審者自己的問題,一是我們社會的評審制度出的問題。為了說明我們整個評審機制的不妥,我會指出這樣的制度下所產生的知識分子會有甚麼本質上的問題;最後才說到管理技巧上的問題。
1. 是否稱職的問題
上了年紀的主管人員走在一起,談到工作與下屬時,最常提到的一點就是年青一輩是完全不稱職的,因此不放心委以重任。他們口中的稱職,就是英文的competence,是指一種與職位相配的資格、能力。資格者,包括氣質在內,就如反應能力、耐勞、不成不休等等特性;能力者,包括技巧、經驗,與舉一反三的機智。上一代的主管一致認為他負責的工作非常重要,沒有相當的資格與能力,就一定會壞事。
假如你問:你的下屬不是由你招聘、面試,然後才聘用的嗎?怎麼面試的時候你看不出對方是不夠資格與能力,就胡亂聘用呢?
不錯,我們承認絕大多數人應召面試時,會把最好的一面擺出來,叫你誤認他的能力;資格方面又會把七分誇耀是十分。加上公司求才若渴,面試看不出一個人的實力,也不是太希奇的事。
但是,由自己不稱職的員工,而化約為「下一代是不稱職的」,問題就非常嚴重。我且聯著上面的問題一起解釋「不稱職」的問題。
一個員工在公司的表現叫人失望,員工本身的責任自然是有的,但公司以至作為他上司的你,也不是全無責任的。你可有給他足夠的資訊,讓他明白他的責任,和完成責任所需的幫助可從甚麼地方獲得?他成事後你可有給他適當的讚賞與報酬?他知道在他面前有多少升職加薪的空間嗎?他有沒有機會接受在職訓練?倘若這些條件你都提供了,他仍然沒有動機加把勁,仍然在公司混日子過,這種人自然不應該留在你公司內。他們也不是本系列要關心的對象。若員工在公司有豐富的機會,發展空間良多,公司又給予充分的幫助和鼓勵,仍然胡混過日子,我們全沒有意思要為他說甚麼話。
但請注意,這些是一個個真實的人,又經過實地觀察而有的負面結論。倘若有關上司是盡了作上司的責任,具備了上述的條件,我們說他的結論是合理的。但由於自己這個經驗而化約出「年青一代都是不稱職的」,就不合理又不合法了,因為「年青一代」不是你「真實地,又經過實地觀察」的對象,因此化約出的結論就不合法了。
「稱職」是甚麼意思呢?它需要甚麼條件,人始能被算為「稱職」?
讓我跟你分享一個「剃鬍子的故事」,那是我的故事,一個由六十年代初學到九十年代末,自己才算得上是「稱職」剃鬍子的故事。
六十年代初期,人人都用剃刀剃鬍子。剃鬚刨若不是未發明,就是非常昂貴,所以我都用爸爸那把剃鬚刀來學剃鬍子。
爸爸那把剃鬚刀好嚇人,除了它是鋒利異常之外,刀身閃閃發出寒光,我第一次拿著它時手是震的。除了這之外,爸爸說了許多關於這把剃刀的事,益增我對它的敬畏。爸爸說,這剃刀是德國製造,代表一流貨式;再者,爸說它是他見過最鋒利的刀,這是我第一次拿在手裏的時候會手震的原因。
但怎樣剃呢?那是我感到最沒把握、最不稱職的一樁事了。這樣鋒利的一把刀,用來剃如此多彎位的下半臉?
你猜得沒錯,我把臉割破了,不是一次,以後每次剃鬍子都會割破流血。因此,在六十年代我便在文章說:「女人有月事,男人有日事,都要流血。」
也是這個緣故,一直以來我每朝起床的刷牙剃鬚,總有一點點焦慮,那是一種「沒把握完成」的焦慮。
後來我發現了多一個因素,叫自己沒把握完成的。原來我們長的鬍子是會改變方向的。譬如說,我嘴部左下角的一撮鬍子一直都是與別的鬍子一樣,朝著同一方向生長,這樣剃起來就會與其他鬍子一起把它剃掉,且保證能剃得光光滑滑。但到了八十年代中期,我發現那一撮鬍子逆方向而長了,結果附近的地方都剃到光光滑滑了,它獨是一撮的鬚根在那裏,非把剃刀逆著方向來剃,不能把那撮鬍子刮得乾淨。
叫我覺得自己在剃鬍子上不稱職者,其實還有一個在神學院讀書時的不好經驗。我進入神學院時,其實已經有了幾年的剃鬚經驗,但一來因著用的剃鬚刨是較平價那種,二來也因著自己一直都沒把握會剃得好,因此一直做得沒把握。
我讀的第一間神學院原是在上海江灣開辦有年的神學院,故在港是復校,我是第一屆入讀,當時男女生各有九人,一共是十八人,我是十八人中年紀最小的,年長的常拿我開玩笑。我們的老大最喜歡用我刮鬍子刮得不乾淨做笑料,有時他早上碰見我從洗手間出來,就喜歡捉著我到宿舍光亮的地方檢查,看見有刮不乾淨的,他就嬉弄一輪。他老人家心情愉快的早上,還會把我捉去別的同學面前,硬要別人參觀我刮不乾淨的地方。
他從來不知道我頂憎恨此事。我知道我剃不乾淨,做得不好,但我不喜歡我做得不好的事給人當作笑柄,更不喜歡在一日之晨給人捉去示眾,作人的笑談。但在宿舍生活有一條規律,就是不要做成別人不快,就算別人成為你的不快,這個規律我老早學會了。但幾乎隔一天就給老大逮著,然後頭給夾著,向經過的人展示剃不去鬍子的荒謬。給展示多了,我就相信我是永不能把鬍子刮乾淨的了。
進入七十年代,是我認識剃鬚刨的時候,而且幾經努力,說服了爸爸放棄用他的剃刀,那是一樁少年時代認為是了不起的大事。但最早的鬚刨是不靈活又不安全的,第一次用一定會剃損皮膚。跟著有剃鬚刨頭會隨面形擺動,剃鬚刨有防護桿,之後還出產了有雙刀片的,和刀片上有一條潤滑劑的刀片。直到九十年代,我是在美國的玄熹家裏,發現有一排三把刀片的剃鬚刨,他力勸我採用。我們好像來了一個大循環:我介紹爸爸用剃鬚刨,不要用剃鬚刀;我兒子介紹我用三刀片的,不要用兩刀片的,雖然三刀片的要貴很多。
1999一九九九年,由第一次剃鬚到這一年,我是第一次完全有把握刮鬍子了。用三刀片的鬚刨,然後在原地刮上多次,不管是順生或逆生的鬍子,一定能剃得乾乾淨淨,用力都觸不到鬚根,是完全光滑的。現在早上起床,站到鏡子面前,我完全沒有不稱職的感覺,因此沒有任何焦慮了。我可以完全不把刮鬍子的事放在心上,也可以一邊做清潔的工作,心中一邊重播在夢中思想過的問題(參本系列2「創意無限」III.D7),不曉得有多舒服,多舒然。
也許你會抗議,這麼小的事也需要三十多年才學會嗎?你就當我特別笨來看待吧,我覺得它蘊含著兩個重要條件,是與我們如何看下一代是否稱職有絕對關係的。由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末,叫我由不稱職到完全稱職者,是基於兩個因素:第一個自然是經驗了,經驗叫我知道怎樣應付逆生的,和長在彎角的鬍子;第二個因素是科技,無論西德的剃刀是怎樣的天下第一刀,後來出產的鬚刨比它安全易用又絕不比剃刀鈍,我自然可以得心應手了。
經驗加上新科技,那就是他們會把事情辦好的祕訣啊,怎可能說下一代不稱職?
2. 社會評審制度的問題
今天你問一個街上的青少年:現代世界有甚麼特點?很大可能他會答你:「全球化,和數位化」,因為他就是活在這樣的文化下。
今天你問一個教育署高官:現代教育有甚麼特點?很可能他會用一個迷惘的目光望著你,然後囁嚅地說:「用心上學,努力背書,然後全力考試。」因為他們努力地作的,正是這樣的事。
老天!假如我們的世界正在全球一體化、電腦化和數位化,我們教育署的高官大老爺為甚麼仍然用清代的方法來教育我們的下一代?還以此作評審的終極標準,我們的公司主管又以教育署評定的標準來釐定下一代,教育署的人真知道自己做著甚麼工作嗎?
我承認,任何一個人口多、競爭大的社會,學校都要用一種淘汰力極大的制度來選取精英,這是無可厚非的;今天亞洲發達的國家或城市全是讀書不易的地方,南韓、新加坡、日本、台灣,以至香港皆如此。我的問題是,整個世界既已進入全球化、電腦化和數位化,香港那班荒謬地高薪厚職的政府官員為甚麼不動動他們的腦袋,革新教學與評審的整個架構,為使高成本訓練出來的學生真是一個成材的人——意思是說,是一個會為自己思想和作選擇,具創意又有健康動機的人(即非僅為金錢而工作的典型香港人)。香港或任何一個城市倘若不能訓練出具此等水準的下一代,憑甚麼與別國別城爭取下世紀的領導地位?
今天香港整個教育制度到底出了甚麼問題?下列各項有些在本系列前三篇散落地出現過,但這裏作個總撮,在本篇主題下仍是有需要又比較具體的。教育署的錯到底在甚麼地方?
第一,錯用頭腦。今天整個教育的方法及評審標準是建立在一個既落伍又荒謬的基礎上,那就是學生能記得老師所講授及課本的內容,考試時又能記得及準確地背默出(近來還加上要趕得上預定的時間內寫出超常地多的)內容,他就是一個好學生,不然他是一個叫師長、父母以至社會厭棄的人。
這種教育方法是落伍的,因為它依隨的是中國封建時代的科舉制度,要求考生生吞活剝地把聖賢之書和經典巨著死背爛背。我們年幼牙牙學語的時候,爸爸就要我們背三字經和唐詩;讀小學的英文,老師照樣要我們背A man, a pen;a man and a pen;a pen and a man。那就是我第一課英文的內容,背了幾千百次,保證有一天上到天堂也不會忘記。我們不是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偷」?更加莫名奇妙的是,不知哪個大官想出來的臭主意,以為懂得吟詩作對,就能治國平天下。結果,我們那些只會吟詩作對的達官貴人吃飽飯沒事做,就跑到中國每一名山大川,見有大石大平面,就用紅漆寫上下三濫的詩詞在上面;你能怪責香港的曾灶財四出塗鴉,在每一個天橋底、電話箱和牆壁也寫滿狗屁不通的文字嗎?我們的官代代遊山玩水,我們的老百姓年年捱窮捱餓,黃河則代代作威作福。想不到現代的官爺仍頂有興致叫學生日背夜背。
99年4月英文的《亞洲週刊》社論,以「象牙塔之外」為題,評論亞洲的大學教育,大力批評亞洲的大學教育落伍,說他們全要求學生生記死記,這種失敗方法叫亞洲在下世紀的世界競爭上大大吃虧。它一語中的地提示:「學校應集中火力,幫助學生明白問題,而同樣重要的是,學生能富想象力地把學識應用出來。」(“Beyond The Irory Tower”, Asia Week, April, 1999 pp.18-19)。我們的大學甚麼時候才能明白這麼簡單的要求?
再者,這種教育方式是荒謬的,有時真是荒謬到叫你欲言無語。對學生來說,整個讀書的過程就是為了考試,學生若蹺課或上堂睡覺,老師與家長都是用「看你怎樣考試」來嚇他。這個威嚇是有道理的,因為香港整個考試的基礎都是建立在這麼一個荒謬的預設上,那就是:
我給你出一個問題,這個題有而且只有一個答案,你若能寫出我預設的答案,你就可以過關。你的答案若與我預設的答案不一樣,你就別想再向前踏出一步,都給我站在這裏。
我們都是在這樣的教育下長大的,且是在這種教育下受盡折磨,還要看我們的下一代受這樣的折磨嗎?
我們必須反問,世界上哪一種學問是只有一個答案的?只有一個答案的問題,連牛頓都寫不出,結果有愛恩斯坦來寫。後人發現,連愛恩斯坦寫的答案,也大有修訂的餘地,今天哪個渾蛋敢說「我出的問題只有一個答案」!
不說學術,就說人生吧,哪一種人生的問題是只有一個答案呢?學術與人生不正因為可以有許多答案,所以我們有無限的發展空間嗎?相信問題只有一個答案,結果中國歷史就盛產暴君——極權的暴君,把人民治得死去活來。
最後,把上述兩點加起來,益增我們教育制度的荒謬性。電腦已經發展得這樣快和普及化,不久的將來,電腦不需要用手提,而是可以製成一隻腕表的大小,戴在手上,它可以記憶的容量是遠超過今天光碟的好多倍,請問教育署高官肩上的椰子頭,要學生死背爛背那些資料是幹啥的?99年中學會考中史科,考的範圍竟是由商代到文化大革命;老天,那些考生不過是十多歲的小伙子,考他們幾千年的歷史幹嗎?他們背過,到考試場上又如數嘔吐出來,你以為離開試場他們還會記得或還會愛中國歷史嗎?為甚麼從幼稚園到醫學院的老師都那樣迷信記憶?怎麼到這個世代我們都不明白,大腦是用來思想的,不是用來記憶的,因為無論你多努力,你就是不夠電腦記得好。記得多,死迫學生記憶又有甚麼用?
第二,英語培訓不足。香港的強項是一個國際城市,不曉得是哪個高官想出來的餿主意,搞個甚麼「母語教學」,叫本來已經不夠強的英語更形低落。英語是今天最接近國際言語的一種語言,沒有了它,我們不知怎樣可以與別國進行對話或貿易。再從政治的角度而言,把香港變成中國其中一個城市,香港就再無前途可言。香港之所以有價值,因為香港是一個國際大都會,而不只是中國城市之一;叫香港繼續保有國際都市的條件不錯是有很多種,但其中一種必然條件是因為香港人普遍能用國際語言與人溝通,別國的人才會跑來香港旅遊,開國際會議,和做生意。不然的話,就會出現我在韓國一次相同的遭遇。
那是一次國際性的神學會議,我們在一個五星級的酒店開會,酒店內有數不過來的食肆,有一天下午選了一間吃韓國菜的飯店吃午飯。
我叫了一個套餐,如常地,有好多小碟的餐前小食;吃過了,再來一個主菜,接近吃完了,仍未見有白飯,我就召了女侍來,向她要一碗飯,她回應道:「Yes」。於是我停筷,在等那碗飯。哪知等啊等,仍未見有飯端上來,我再召那個女侍來,申明要求,她又答道:「Yes」,還用力點了一下頭。但她應答後,仍走回原來的地方站著。我再召她來,重複剛才說的,她又重複剛才答的——「Yes」,又走回原地站著。我有點光火了,便召來穿黑色禮服的男侍應,想他大概是個部長之類的,他聽完我的申訴,才向我道歉說:「她的『Yes』是表示她聽到你說話,卻不一定代表她知道你說甚麼話,因此就沒有端來你要的飯了。」
這個經驗加上在市內我無法讓計程車司機明白我要去的地方,結果那一次就是我最後一次去韓國,以後不論開會或旅遊,知道是韓國我都不敢去了。
我有一個朋友,專門負責在美國招攬人才回國教授英語,被招攬的也有一些是我的好友,我向她們問及在中國教英語的經驗,其中一位指出幾點是香港教育工作者可參考的。
(1)中國人(她是在上海教授)熱愛學第二種語言,英語是最多人選的。(2)在中國教英語的本地老師,多採用過時的教學方法,就是由文法入手,先要學生背文法規則,再用例子說明。她多採用實際的讀和講,文法只用來說明為甚麼句子會這樣寫和講。(3)她教授的不僅是學生,也有教授老師要怎樣教才會有效。(4)她發現因為能引起學生學習的動機(沒有考試的威嚇),學生學得很快。她說中國學生學的進度,一點不比別國的低。(5)現代教材方面極度缺乏,她呼籲多些留學生投身於編寫新教材。
要香港學生學得好英語,要打破的冰牆實在又多又厚,但我們已來到一個時代——英語已經是一個必須的條件,而不是可選擇的條件。不然,怎樣躋於全球一體的世界群體,一起過一個現代化的生活?最簡單地說,英文不好,怎樣用互聯網絡跟外國朋友聯繫?
第三,成熟時間表。現在教育署定下的課程進度,其實就是一個落後得完全脫離現實,又殘忍得叫人不可置信的怪物,出現在資源豐富又先進的香港城市,是完全難以想象的。
教育署規定,中英數不合格,你就糟糕了,中學不能畢業。別說讀中六、中七了。就算給你中學畢業,你大學入學試若不能在中英數合格,也是望門興嘆,無緣又無分了。倘若教育的目的是只在培育一個人懂得做人(近代教育早放棄此點),和訓練他可以在社會立足,找份正當工作來做,那麼請問:一個音樂家、雕刻家、演講家、影視藝人、文學家、影評人、畫師,甚至只是一個平凡的稿匠,中英數與他將來的工作有甚麼必要關係?不要說現代教育一點不能幫助他發揮創意,協助他將來謀生,現在反因為不能在中英數取得合格,而被判為不成材,連開步走第一步的資格都被奪去(我是兩個機構的負責人,常要面見新的應徵人,他們若沒有中學會考證書,連要求起薪點也低過常人),到底是他們在教育署的考試制度下是個失敗者?還是教育在他們身上足證是失敗的?
讓我舉一個實例,以說明教育署是無權制定人應該是在甚麼時候成熟的。